文 | 高建
許多樂迷在聆賞名家演繹的時候都會發現一個大致規律，即隨着藝術家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音樂的處理會傾向於緩慢、沉穩、悠長。如果說器樂演奏家的這一選擇難免還有身體機能老化而帶來的無奈，那麼指揮家的這種變化則更多地源自對作品的理解和個人藝術觀念的演變。不過在筆者看來，真正傑出的音樂家不會將這種趨向不加選擇和區別地投射在任一風格的作品之上，即使被公認爲詮釋思路“比年輕時緩慢”的卡拉揚、切利比達克、穆蒂等指揮家，在晚年演繹那些真正需要快節奏、強爆發、輕盈感的作品時也絕不會沉滯笨拙。
2017年，指揮大師小澤征爾聯袂鋼琴大師阿格里奇、水戶室內樂團在Decca公司發行了備受好評的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第一交響曲》實況。時隔兩年，同樣陣容帶來的貝多芬《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再度問世，84歲+78歲的黃金搭檔在首度合作40年之後碰撞出的才思火花耀眼依舊。更令人驚詫的是，作品之中蘊含的朝氣與活力絲毫未打折扣。
與交響曲相近，人們普遍認爲貝多芬在鋼琴協奏曲中真正確立鮮明的個人風格是從“第三”開始的，而“第一”“第二”自然也會被貼上“帶有海頓與莫扎特風格”的標籤。事實上，貝多芬的偉大很大程度上就體現在他是一位始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做什麼的音樂家，這種前人所未有的自我意識讓他對於創作持格外嚴謹的態度，他筆下從未有人云亦云、單純模仿的作品。
《第二鋼琴協奏曲》首樂章樂隊奏出的第一主題，其力量幅度變化之大、大小調明暗色彩對比之烈，都很難在莫扎特晚期協奏曲以外的同時期作品中找到例證。水戶室內樂團以“8+6+4+2+2”的極小編制營造出齊奏所需要的磅礴之勢，而在緊隨其後極富歌唱性的第二主題中呈現出室內樂團所特有的清晰與澄澈質感，令人難忘。當鋼琴出場，以近似主題變奏的高音旋律吟唱出那如庭院漫步、初春賞景般漫不經心的樂句時，阿格里奇作爲當世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的獨特個性便無法遮掩。她能夠真正意義上讓顆粒性的鍵盤音符實現連奏歌唱，在一個跑動中做出平順圓融的漸強與漸弱，讓樂隊的呼應與承接出現得那樣地自然與合乎邏輯。在展開部的結尾、音樂即將回到第一主題前，我們可以聽到阿格里奇的左手伴奏音型在主音上如鐘擺般敲擊了四次，爲樂隊奠定了明確的速度基礎，這種建立在合作意識與演出經驗之上的對話感，正是古典主義協奏曲最迷人的魅力所在。
第二樂章堪稱夢境與哲思的交織，旋律展開以聲部輪轉代替線性表達，低音絃樂不時奏響如嘆息般沉重的齊奏如同暫時遮蔽陽光的烏雲。阿格里奇的觸鍵彷彿擁有斑斕色彩，轉瞬即逝的變化貌似即興、實則邏輯完滿。
第三樂章再次變成熾熱的舞蹈，近年來依然能輕鬆勝任李斯特、普羅科菲耶夫鋼琴作品的阿格里奇在技巧上毫無退化痕跡，音階準確均勻、雙音發力剔透，裝飾音點綴分寸也恰到好處，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觀衆沸騰的掌聲響起時，你絕不會意識到這是兩位遲暮之年的大師奉獻的音樂。
同樣收錄在這張唱片中的還有格里格《霍爾堡組曲》（2017年實況）與莫扎特《D大調嬉遊曲》的第一樂章。作爲小澤征爾藝術生涯中的首個格里格《霍爾堡組曲》錄音，水戶室內樂團卓越的技術實力和深湛的合作默契賦予了演繹極強的自發性。
薩拉班德舞曲樂段，中提琴的撥奏呈現出適度鬆散的狀態，讓流淌其上的主題旋律擁有一種舒適怡然的呼吸感；詠歎調樂段在小澤征爾的引領下呈現出格外莊重、欲說還休的自由節拍，同時又絲毫不影響作曲家運用仿巴洛克時期的復調技法構建出的音響層次。
《D大調嬉遊曲》那去除一切不必要的處理、讓作品本身的純樸之美呼之欲出的演繹，不禁讓我們重新思考那句“只有老人和孩童纔可以演好莫扎特”在詩意渲染之外的合理成分。無論如何，這張唱片讓我們再一次堅信老一輩大師們不可替代的價值。傳奇未老，只因他們的音樂依舊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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